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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絳:天安門上的一次觀禮
一九五五年四月底,我得到一個綠色的觀禮條,五月一日勞動節(jié)可到天安門廣場觀禮。綠條兒是末等的,別人不要,不知誰想到給我。我領(lǐng)受了非常高興,因為是第一次得到的政治待遇。我知道頭等是大紅色,次等好像是粉紅,我記不清了。有一人級別比我低,他得的條兒是橙黃色,比我高一等。反正,我自比《紅樓夢》里的秋紋,不問人家紅條、黃條,“我只領(lǐng)太太的恩典”。
隨著觀禮條有一張通知,說明哪里上大汽車、哪里下車、以及觀禮的種種規(guī)矩。我讀后大上心事。得橙黃條兒的是個男同志,綠條兒只我一人。我不認(rèn)識路,下了大汽車,人海里到哪兒去找我的觀禮臺呢?禮畢,我又怎么再找到原來的大汽車呢?我一面忙著開箱子尋找觀禮的衣服,一面和家人商量辦法。
我說:“綠條兒一定不少。我上了大汽車,就找一個最丑的戴綠條子的人,死盯著他?!?
“干嗎找最丑的呢?”
我說:“免得人家以為我看中他?!?
家里人都笑說不妥:“越是丑男人,看到女同志死盯著他,就越以為是看中他了?!?
我沒想到這一層,覺得也有道理。我打算上了車,找個最容易辨認(rèn)的戴綠條兒的人,就死盯著,只是留心不讓他知覺。
五一清晨,我興興頭頭上了大汽車,一眼看到車上有個戴綠條兒的女同志,喜出望外,忙和她坐在一起。我仿佛他鄉(xiāng)遇故知;她也很和氣,并不嫌我。我就不用偷偷兒死盯著丑的或不丑的男同志了。
同車有三個戴大紅條兒的女同志,都穿一身套服:窄窄腰身的上衣和緊繃繃的短裙。她們看來是年常戴著大紅條兒觀禮的人物。下車后她們很內(nèi)行地說,先上廁所,遲了就臟了。我們兩個綠條子因為是女同志,很自然的也跟了去。
廁所很寬敞,該稱盥洗室,里面熏著香,沿墻有好幾個潔白的洗手池子,墻上橫(鑲)著一面面明亮的鏡子,架上還掛著潔白的毛巾。但廁所只有四小間。我正在小間門口,出于禮貌,先讓別人。一個戴紅條兒的毫不客氣,直闖進去,撇我在小間門旁等候。我暗想:“她是憋得慌吧?這么急!”她們一面大聲說笑,說這會兒廁所里還沒人光顧,一切都干干凈凈地等待外賓呢。我進了那個小間,還聽到她們大聲說笑和錯亂的腳步聲,以后就寂然無聲。我動作敏捷,怕她們等我,忙掖好衣服出來。不料盥洗室里已杳無一人。
我吃一大驚,驚得血液都冷凝不流了。一個人落在天安門盥洗室內(nèi),我可怎么辦呢!我忙洗洗手出來,只見我的綠條兒伙伴站在門外等著我。我感激得舒了一口大氣,冷凝的血也給“階級友愛”的溫暖融化了??珊弈羌t條兒不是什么憋得慌,不過是眼里沒有我這個綠條子。也許她認(rèn)為我是僭越了,竟擅敢擠入那個迎候外賓的廁所。我還自以為是讓她呢!
綠條兒伙伴看見那三個紅條子的行蹤,她帶我拐個彎,就望見前面三雙高跟鞋的后跟了。我們趕上去,拐彎抹角,走出一個小紅門,就是天安門大街,三個紅條子也就不知哪里去了。我跟著綠條兒伙伴過了街,在廣場一側(cè)找到了我們的觀禮臺。
我記不起觀禮臺有多高多大,只記得四圍有短墻??墒俏乙院鬀]有再見到那個觀禮臺。難道是臨時搭的?卻又不像新搭的。大概我當(dāng)時竭力四處觀望,未及注意自己站立的地方。我只覺得太陽射著眼睛,曬著半邊臉,越曬越熱。臺上好幾排長凳已坐滿了人。我憑短墻站立好久,后來又換在長凳盡頭坐了一會兒。可是,除了四周的群眾,除了群眾手里擎著的各色紙花,我什么也看不見。
遠近傳來消息:“來了,來了。”群眾在歡呼,他們手里舉的紙花,匯合成一片花海,浪潮般升起又落下,想必是天安門上的領(lǐng)袖出現(xiàn)了。接下就聽到游行隊伍的腳步聲。天上忽然放出一大群白鴿,又迸出千百個五顏六色的氫氣球,飄蕩在半空,有的還帶著長幅標(biāo)語。游行隊伍齊聲喊著口號。我看到一簇簇紅旗過去,聽著口號聲和步伐聲,知道游行隊伍正在前進。我踮起腳,伸長腦袋,游行隊伍偶然也能看到一瞥??墒茄矍八?,只是群眾的紙花,像浪潮起伏的一片花海。
雖然啥也看不見,我在群眾中卻也失去自我,溶和在游行隊伍里。我雖然沒有“含著淚花”,淚花兒大約也能呼之即來,因為“偉大感”和“渺小感”同時在心上起落,確也“久久不能平息”?!敖M織起來”的群眾如何感覺,我多少領(lǐng)會到一點情味。
游行隊伍過完了,高呼萬歲的群眾像錢塘江上的大潮一般卷向天安門。我當(dāng)然也得隨著擁去,只是注意抓著我的綠條兒伙伴。等我也擁到天安門下,已是“潮打空城寂寞回”。天安門上已空無一人,群眾已四向散去。我猶如濺余的一滴江水,又回復(fù)自我,看見綠條兒伙伴未曾失散,不勝慶幸,忙緊緊跟著她去尋找我們的大汽車。
三個紅條兒早已坐在車上。我跟著綠條兒伙伴一同上了車,回到家里,雖然腳跟痛,脖子酸,半邊臉曬得火熱,興致還很高。問我看見了什么,我卻回答不出,只能說:
“廁所是香的,擦手的毛巾是雪白的。”我差點兒一人落在天安門盥室里,雖然只是一場虛驚,卻也充得一番意外奇遇,不免細細敘說。至于身在群眾中的感受,實在膚淺得很,只可供反思,還說不出口。
一九八八年三——四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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